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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小说网 www.74xs.org,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活商品献给费·费·波普多格洛

    契诃夫

    一

    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吻遍她所有的小手指头,那些手指上的粉红色指甲都已经由她用牙齿啃坏了。然后他把她放在蒙着便宜的丝绒的躺椅上。丽扎躺下去,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把两只手垫在脑后。

    格罗霍尔斯基挨着她在椅子上坐下,弯下腰去凑近她。他全神贯注地瞅着她。

    在夕阳的光辉照耀下,他觉得她多么俊俏啊!

    从窗口望出去,金黄的落日微微带点紫红色,可以完全看清楚。

    落日那种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辉照亮整个客厅和丽扎,一时间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金黄色。

    格罗霍尔斯基看得入迷了。丽扎并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美人。不错,她那张小小的猫脸配上栗色的眼睛和翘起来的小鼻子,挺娇嫩,甚至撩人的心,她那稀疏的头发黑得跟煤烟一样,卷曲着,她那小小的身体优雅,灵活,匀称,好比一条电鳗,不过总的说来……。然而,还是把我的审美口味放在一边的好。格罗霍尔斯基素来为女人所宠爱,他这一辈子所爱过和断绝过的女人已经有百把个,可是他认为她是美人。

    他爱她,而盲目的爱情是到处都会找到理想的美的。

    “你听我说,”他直勾勾地瞧着她的眼睛,开口说。“我来找你商量事情,我的美人。爱情是不能忍受任何不明确和不固定的情况的。……我指的是不明确的关系,你要知道。……我昨天已经对你说过,丽扎。……我们今天就来努力决定昨天提出的问题吧。好,我们来共同解决。……应该怎么办呢?”

    丽扎打个呵欠,用力皱起眉头,从脑后抽出右手来。

    “应该怎么办呢?”她把格罗霍尔斯基的话重复一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嗯,是啊,应该怎么办呢?你来解决吧,聪明的小脑袋。

    ……我爱你,而一个热爱着的人是不能跟外人平分爱情的。他比利己主义者还要利己主义。我可不能跟你的丈夫分享爱情。

    我一想到他也爱你,就在心里把他撕成粉碎。第二,你爱我。

    ……对爱情来说,不可缺少的条件就是充分的自由。……可是难道你自由吗?你想到老是有那么一个人压在你心上,难道会不觉得难受?况且那个人又不是你所爱的人,说不定你还憎恨那个人,而这是极其自然的。……这是第二。……那么第三,……第三是什么来着?啊,我想起来了。……那就是我们在欺骗他,这是……不正直的。真诚第一,丽扎。丢开虚伪!“

    “是啊,那该怎么办呢?”

    “这你猜得出来。……我认为你必须,而且义不容辞地对他说明我们的关系,离开他,去过自由的生活。这前后两件事都应当尽快办到才对。……比方说,哪怕今天傍晚,你就……可以跟他说穿。……这件事也该了结了。……这样偷偷摸摸地谈情说爱,难道你就不嫌厌烦?”

    “说穿?对万尼亚说穿?”

    “嗯,是啊!”

    “那可不行!昨天我就对你说过,米谢尔,那不行!”

    “为什么呢?”

    “他会生气,大嚷大叫,闹出各式各样不愉快的事来。……难道你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求上帝保佑,可别这么办!

    不能跟他说穿!亏你想得出!“

    格罗霍尔斯基举起手来摩挲额头,叹口气。

    “是啊,”他说。“他还不止是生气呢。……要知道,我把他的幸福夺走了。他爱你吗?”

    “爱。很爱。”

    “这又是麻烦事!真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着手。瞒住他吧,那是卑鄙的,可要是对他说穿,又无异于要他的命。……鬼才知道该怎么办!哎呀,该怎么办呢?”

    格罗霍尔斯基沉思了。他那苍白的脸上满是愁容。

    “我们就老是照现在这样过下去算了,”丽扎说。“要是他想知道这件事,就由他自己撞破好了。”

    “可是要知道,这样做……这样做不但是造孽,而且是……。话说回来,你是我的,谁也没有权利认为你不属于我而属于别人!你是我的!我可不能把你让给别人!……我怜惜他,上帝看得见,我多么怜惜他,丽扎!我一看见他,心里就痛苦!可是……可是,话说回来,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你不是不爱他吗?那你何苦守着他受罪呢?非说穿不可!我们跟他说穿了,就一块儿到我家里去。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他要怎么样就随他怎么样吧。他好歹总能熬过这种愁苦。……他不是头一个,也不是末一个。①……你肯逃跑吗?

    啊?快点说!你肯逃跑吗?“

    丽扎站起来,用疑问的目光瞧着格罗霍尔斯基。

    “逃跑?”

    “嗯,是埃……跑到我的庄园上去。……然后再到克里米亚去。……我们可以写信给他说穿这件事。……不妨今天晚上就走。坐一点半钟的那班火车。啊?好吗?”

    丽扎懒洋洋地搔着鼻梁,沉思不语。

    “好,”她说,然后就……哭了。

    她的小脸蛋上泛起小块的红晕,小眼睛肿起来,然后泪水顺着小小的猫脸淌下来。……“你哭什么?”格罗霍尔斯基心神不定地问。“丽扎!你怎么了?啊?干吗哭呀?你这个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亲爱的!我的小亲亲!”

    丽扎对格罗霍尔斯基伸出两只手去,搂住他的脖子。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可怜他,……”丽扎喃喃地说。“啊,我多么可怜他!”

    “可怜谁?”

    “可怜万……万尼亚。”

    “我就不可怜他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会惹得他痛苦。……他会痛苦,会咒骂。……可是我们彼此相爱,这能怪我们吗?”

    说完这话,格罗霍尔斯基就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从丽扎身边跳开,在圈椅上坐下。丽扎丢开他的脖子,很快地,转眼间就在躺椅上坐下了。

    他俩满脸通红,低下眼睛,开始咳嗽。

    原来有人走进客厅里来了,这个人高身量,宽肩膀,年纪三十岁左右,穿着文官制服。他不声不响地走进来了。可是他走进门口,碰响一把椅子,这才使得那对情人知道有人来了,回头看一眼。来人就是丽扎的丈夫。

    他们虽然赶紧回过头去看一眼,可是已经迟了。那个人已经看见格罗霍尔斯基抱住丽扎的腰,已经看见丽扎搂住格罗霍尔斯基的贵族气派的白脖子。

    “他看见了!”丽扎和格罗霍尔斯基不约而同地暗自想道,竭力把他们忽然沉重起来的手和困窘的眼睛掩藏起来。……那个丈夫呆若木鸡,绯红的脸顿时惨白了。

    痛苦的、奇怪的、扰乱人心的沉默持续了三分钟。啊,那三分钟!格罗霍尔斯基直到现在还记得。

    头一个走动起来,打破沉默的是丈夫。他走到格罗霍尔斯基跟前,脸上做出毫无意义而又近似笑容的怪相,向那人伸出一只手去。格罗霍尔斯基轻轻地握一下那只柔软而冒汗的手,周身打个哆嗦,仿佛他拳头里捏着冰凉的癞蛤蟆似的。

    “您好,”他喃喃地说。

    “您身体好吗?”丈夫说,声音沙哑,低得几乎听不见。他在格罗霍尔斯基对面坐下,不住地整理他脑后的衣领。……痛苦的沉默又来了。……不过这次沉默不那么尴尬。……那头一步,最困难、最暧昧不明的一步,已经过去了。

    现在剩下来要做的,只是这两个人应当找一个借口去取火柴,或者去干点别的什么小事而退常他俩都巴不得赶快走掉了事。他们坐在那儿,谁也不看谁,揪着自己的胡子,极力在乱哄哄的头脑里找出个办法来摆脱这种非常别扭的处境。两个人都出汗了。两个人都痛苦得受不了,两个人都满腔愤恨。他们恨不得扭打一场,可是……该怎样动手呢,该谁头一个动手呢?但愿她走出去才好!

    “昨天我在俱乐部里看见您了,”布格罗夫(丽扎的丈夫的姓)喃喃地说。

    “我到那儿去过,……是去过。……您跳舞了吗?”

    “嗯,……跳舞了。我跟那个……跟留科茨基家的小女儿一块儿跳的。……她跳得很笨。……跳得再糟也没有了。她倒是聊天的能手,”他顿一顿。“她讲个没完没了。”

    “是啊,……那很乏味。我也看见你们了。……”格罗霍尔斯基无意中看布格罗夫一眼。……他的眼睛遇上被欺骗的丈夫那种迷茫的目光,他受不住了。他很快地站起来,很快地抓住布格罗夫的手握一下,拿起帽子,往门口走去,感到他的后背很不自在。他觉得有千百只眼睛盯住他的脊梁。这样的心情只有演员给人喝了倒彩,从台口退下场去,或者花花公子后脑勺上挨了人家的拳头,由警察押走的时候才会领略到。

    格罗霍尔斯基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前堂的房门刚刚嘎吱一响关上,布格罗夫就跳起来,在客厅里兜几个圈子,迈步走到他妻子跟前。她那张小小的猫脸缩成一团,眼睛眫巴起来,好象额头上等着挨一个爆栗似的。丈夫走到她跟前,脚踩着她的衣裾,膝盖撞着她的膝盖,苍白的脸变了样子,胳膊、脑袋、肩膀一齐索索地抖。

    “你这个贱货,”他用低沉的、要哭的声调说,“要是你再让他上这儿来,哪怕再来一次,我也要收拾你。……不准他再跨进门来!我要打死他!听明白了吗?哼哼,……没出息的畜生!你发抖!卑卑……鄙!”

    布格罗夫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肘,摇撼她,然后把她象小皮球似的摔到窗口去。

    “贱婆娘!下流胚!不害臊!”

    她几乎脚不点地,一直扑到窗口,伸出两只手抓住窗帘。

    “闭嘴!”丈夫走到她跟前,嚷道。他瞪起亮闪闪的眼睛,跺一下脚。

    她真就闭住嘴不出声了。她眼望着天花板,抽抽搭搭,脸上的神情就象是小女孩看到人家要责罚她而懊悔不迭似的。

    “原来你是这样?啊?跟一个轻薄的花花公子勾搭上了?

    好哇!莫非你没到圣坛②前面去过?你是什么人!好一个贤妻良母!闭上你的嘴!“

    他就一拳打在她那好看的和弱不禁风的肩膀上。

    “闭嘴!贱婆娘!我还要给你点更厉害的苦头吃!要是这个下流货胆敢哪怕再来一次,要是我哪怕再撞见一次……听着!!……你跟这个流氓在一起,那……你就别讨饶!我情愿到西伯利亚去③也要打死你!把他也打死!我连眼睛也不会眫一下!走开!我不想再看见你!”

    布格罗夫用衣袖擦了擦额头和眼睛,迈开步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丽扎哭得越来越响;耸动肩膀,皱起小鼻子,眼睛盯住窗帘上的花边。

    “你胡闹!”她丈夫叫道。“蠢娘们儿的脑子里,糊涂想法就是多!全是些胡思乱想!丽扎威达④,小娘们儿,………我可不许你来这一套!你还是给我小心点的好!我不喜欢这一套!你要干下流事,那就……滚蛋!我家里没有你待的地方!

    要是……你就走你的!你做了妻子,就得把那些花花公子忘掉,从你愚蠢的脑子里赶出去!这全是些胡闹!下一次不许再这样!你还有什么话说!要爱你的丈夫!有了丈夫,就得爱他!就是嘛!有一个还嫌不够?现在,你给我走开,……害人精!“

    布格罗夫沉默一忽儿,叫道:

    “叫你走开嘛!到儿童室里去!你哭什么?自己做错了事,还要哭!你这个人啊!去年你勾搭上彼特卡·托契科夫,现在呢,求上帝宽恕我这么说,又勾搭上这个魔鬼了。……呸!

    现在你该明白你是什么人!你是妻子!母亲!去年闹出一场纠纷,现在又闹出一场纠纷。……呸!“

    布格罗夫大声叹口气,于是空气里弥漫着白葡萄酒的气味。……他刚吃完中饭回来,微微带点醉意。……“你知道你的责任吗?不知道!……那就得管教您!您还没受过管教!您母亲就是荡妇,您也是。哭吧!对!哭个够吧!”

    布格罗夫走到妻子跟前,从她手里把窗帘夺过来。

    “你不要站在窗前。……人家会看见你哭。……下回不许再有这样的事。这么搂搂抱抱,迟早要惹出祸事来。……你会倒霉。我戴绿头巾难道会愉快?可要是你跟他们,跟那些下流家伙胡搞,那你就是给我戴绿头巾,那你就会……。哎,不说这些了。……下一次你……不要那样。……要知道我,……丽扎……你不要做那种事了。……”布格罗夫叹口气,于是白葡萄酒的气味把丽扎笼罩住了。

    “你年纪轻轻,傻里傻气,什么也不懂。……我又总是不在家。……好,他们就乘虚而入。你得聪明点,头脑清醒点!

    他们会引你上钩!到时候我就会受不祝……那我就会横下心。……什么都完了!那时候你只有死路一条。一旦你变了心,小娘们儿,我……我就豁出去,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活活把你打死,……我把你赶出门去。那时候你就去找你那些坏蛋吧。“

    !布格罗夫伸出又大又软的手掌,……然而只是擦一擦变心的丽扎那张沾满泪水而湿漉漉的脸。他对待他二十岁的妻子就象对待娃娃似的。

    “好,够了。……我原谅你了,只是下一次……千万不要这样。我已经原谅你五次,到第六次我再也不原谅了。我这话说了算数。就连上帝也不会为这种事原谅你们这种人。”

    布格罗夫低下头去,伸出发亮的嘴唇,要吻丽扎的小脑袋。

    可是他没吻成。……

    这时候,前堂、饭厅、大厅、客厅的房门发出一连串的砰砰声,格罗霍尔斯基象旋风似的飞奔到客厅里来了。他脸色发白,周身发抖。他挥舞胳膊,揉搓他那顶贵重的帽子。他的礼服在身上晃荡,就象挂在衣架上一样。看上去他象是发高烧了。布格罗夫一看见他,就从妻子身旁走开,掉转头去,对着另一个窗口。格罗霍尔斯基却一直跑到他跟前,摇着胳膊,呼呼地喘气,眼睛没看着人,用颤抖的声调开口说:“伊凡·彼得罗维奇⑤!我们彼此不要再演滑稽戏了!够了,我们不要再互相欺骗了!够了!我受不住了!您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反正受不住了。归根结蒂,这样太可憎,太下流!太叫人恶心!您要明白,太叫人恶心!”

    格罗霍尔斯基讲得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

    “这不合我的原则。而且您也是正直的人。我爱她!我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这一点您已经看出来,而且……。我理当说明这一点!”

    “该对他说些什么呢?”伊凡·彼得罗维奇暗想。

    “这件事得了结一下。这出滑稽戏不能再这么长久地拖下去!好歹总得解决。”

    格罗霍尔斯基深深地吸进一口气,接着说:“我没有她就活不了。她也一样。您是有学问的人,您明白在这样的条件下您的家庭生活不能再维持下去。这个女人不是您的了。嗯,是埃……一句话,我请求您用宽厚的……人道观点看待这件事。伊凡·彼得罗维奇!归根结蒂,您要明白,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胜过爱世上的一切。我没有力量压制这样的爱情!”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用阴沉而有点讥诮的口气问。

    “您问她吧!是啊,您问她嘛!要她跟她所不爱的人一块儿生活,跟您一块儿生活,同时却又爱着另外一个人,那岂不是……岂不是……受罪!”

    “那么她呢?”布格罗夫又说一遍,不过这次已经不是用讥诮的口气了。

    “她……她爱我!我们互相热爱,……伊凡·彼得罗维奇!

    您打死我们吧,藐视我们吧,迫害我们吧,您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过我们再也不能瞒您了!我俩都在这儿!您是被我们……被命运夺去幸福的人,自管极其严厉地审判我们吧!“

    布格罗夫脸涨得象煮过火的龙虾那么红,一只眼睛瞟了瞟丽扎。他开始眫巴眼睛。他的手指、嘴唇、眼皮一齐颤抖起来。他真可怜!丽扎的哭泣的眼睛告诉他说,格罗霍尔斯基的话是对的,事情是严重的。……“好吧,”他喃喃地说。“如果你们……。在当前这段时期里……。你们老是这样……”“上帝看得见,”格罗霍尔斯基用很高的男高音尖叫道。

    “我们了解您!难道我们没脑筋,没感情?我知道我叫您受了多大的苦。上帝看得见!不过,请您宽容吧!我求求您!我们没有错处!爱情不是过失。任什么样的意志都拗不过它。

    ……您把她让给我吧,伊凡·彼得罗维奇!您放了她,让她跟我一块儿走!您痛苦,那我这儿的东西,您要什么就拿什么,就是把我的生命拿去都行,不过您把丽扎让给我!我不惜牺牲一切。……好,请您告诉我,您让出她而受了损失,我能在哪方面至少略微补偿一下。我可以给您另外一种幸福代替这种已经失去的幸福。我办得到,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样样事情都答应!要是我听凭您灰心丧气,置之不理,我就未免太卑鄙了。……我了解您目前的心境。“

    布格罗夫摆了摆手,仿佛说:“看在上帝面上,您走吧!”

    他的眼睛开始被抑制不住的泪水蒙祝……人们马上就看出来,他是好哭的人。

    “我了解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会给您另外一种您没领略过的幸福。您想要什么?我是有钱的人,我父亲又是有势力的人。……您想要什么?那么,您想要多少钱呢?”

    布格罗夫的心忽然怦怦地跳起来。……他伸出两只手去抓住窗帘。

    “您要……五万?伊凡·彼得罗维奇,我求求您。……这不是收买,不是做买卖。……我只不过想从我这方面作出点牺牲,至少稍稍弥补一下您那种无法衡量的损失。……您要十万?我愿意照办!您要十万吗?”

    我的上帝呀!有两个硕大无比的锤子开始敲打不幸的伊凡·彼得罗维奇冒汗的太阳穴。……他耳朵里象是有几辆俄国四轮马车响起大大小小的铃铛跑过去。……“请您接受我的牺牲!”格罗霍尔斯基继续说。“我求求您!

    您搬掉我良心上的重负吧。我求求您了!“

    我的上帝呀!布格罗夫的泪眼瞧着窗外。这时候,马路上由于刚下过五月的小雨而有点潮湿,一辆华美的、有四个座位的、安着弹簧的四轮马车正好经过窗前。那几匹马剽悍、凶猛、皮毛发亮、很有气派。马车上坐着几个人,头戴草帽,露出心满意足的脸色,带着长钓竿梢和捞鱼网。……有个男中学生头戴白色制帽,双手拿着一管枪。他们这是到别墅去钓鱼,打猎,在空气新鲜的露天里喝茶。他们这是到仙境般的地方去,而从前,乡村助祭的儿子布格罗夫还是小男孩的时候,就常在那样的地方光着脚,跑遍田野、树林、河岸,皮肤晒得挺黑,然而心里无限地幸福。啊,五月真是迷人得很啊!一个人,能脱掉身上沉重的制服,坐上四轮马车,奔驰到野外去,听一听鹌鹑的叫声,闻一闻新鲜的干草气味,该是多么幸福埃布格罗夫的心感到愉快的凉意,缩紧了。……十万啊!在他眼前,所有他那些珍藏在心里的幻想,随同那辆马车一起驰骋不已,他在漫长的文官生涯中,在省政府或者他那可怜的小书房里坐着,常常喜欢沉湎于那类幻想。……他总是幻想一条河,河水很深,水里有鱼;又幻想一个宽广的园子,有狭窄的林荫道、小喷泉、树荫、花卉、凉亭;又幻想华美的别墅,有露台和塔楼,安着一个风吹琴⑥和一些银铃……(至于世上有风吹琴,他是在德国的长篇小说里读到的)。天空万里无云,深不可测。空气清澈,洁净,弥漫着各种香气,使他联想到他那光着脚的、忍饥挨饿的、受尽困苦的童年。……他幻想他五点钟起床,九点钟睡觉,白天去钓鱼、打猎、同农民们谈天。……真好啊!

    “伊凡·彼得罗维奇!您别折磨人了!您要十万吗?”

    “嗯。……十五万!”布格罗夫嘟哝一句,声调低沉,象是公牛嘶哑的叫声。……他说完,就低下头去,为他的话害臊,等着回答。……“好,”格罗霍尔斯基说。“我同意!我感激您,伊凡·彼得罗维奇。……我去一去就来。……我不会叫您久等。

    ……“

    格罗霍尔斯基跳起来,戴上帽子,往后倒退,从客厅里跑出去。

    布格罗夫把窗帘抓得更紧了。……他觉得羞愧。……他心里感到卑鄙、愚蠢,可是另一方面,他那两个跳动的太阳穴之间有些多么美丽灿烂的希望在活动呀!他发财了!

    丽扎什么也不明白,深怕他走到她窗子这边来,把她摔到一旁去,就周身颤抖,从半开半掩的房门口溜出去。她走到儿童室里,在奶妈的床上躺下,身子缩成一团。她象害了热病似的索索地抖。

    客厅里只剩下布格罗夫一个人了。他感到气闷,就推开窗子。扑到他脸上和脖子上来的空气,多么凉爽啊!要是现在能坐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倚在靠垫上,吸一吸这样的空气才好。……那边,远在城外,在乡村和别墅附近,空气还要清新呢。……布格罗夫幻想将来他从自己的别墅里走出来,站在露台上,欣赏风景,被这种空气笼罩着,他甚至微微一笑。……他幻想了很久。……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他还站在那儿幻想,用尽全力把丽扎的模样从他脑子里撵出去,可是她在他的一切幻想里却总是跟他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拿来了,伊凡·彼得罗维奇!”格罗霍尔斯基走进房间里来,凑着布格罗夫的耳朵小声说。“我拿来了。……您收下吧。……喏,这儿,这一叠是四万。……这张票据,麻烦您后天拿着到瓦连契诺夫家里去取两万。……这儿是一张借据。……这是一张支票。……其余的三万过几天……我的总管会给您送来。”

    格罗霍尔斯基脸色绯红,神情兴奋,手忙脚乱地在布格罗夫面前放下一堆钞票、证券、纸包等。那是很大的一堆,五颜六色,花花绿绿。布格罗夫有生以来从没见过这么一大堆钱财!他张开肥手指头,眼睛没看着格罗霍尔斯基,着手清点那一叠叠钞票和单据。……格罗霍尔斯基摊出所有的钱,然后就踩着碎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寻找那个已经卖出去而且经他买下的杜尔西内娅。

    布格罗夫把衣袋和钱夹塞得满满的,再把单据收在桌子抽屉里,然后喝下半瓶清水,跑到街上去了。

    “马车!”他扯开嗓子大叫一声。

    当天晚上十一点半钟,他坐马车来到巴黎旅馆门口。他叮叮咚咚地登上楼梯,敲格罗霍尔斯基所住的房间的门。门开了。格罗霍尔斯基正把衣物收拾到皮箱里去。丽扎坐在桌旁试镯子。布格罗夫走进他们房间里来,把他俩吓一跳。他们以为他来是退回钱,叫丽扎回去,以为他收下钱是一时冲动,不是打定了主意。然而布格罗夫不是来叫丽扎回去的。他穿着一身新衣服,怪不好意思的,觉得极不自在。他鞠躬,在门口站住,姿态象是听差。……他的新装很体面。布格罗夫变了样。簇新的、刚做好的、最时髦的法国花呢衣服包紧他魁梧的身子,平时他身上除了普通的文官制服以外什么也没穿过。他脚上是一双亮晃晃的半高腰皮鞋,配着闪光的扣子。

    他站在那儿,为他的新装感到难为情,举起右手遮住带表坠的表链,那是一个钟头以前他花三百卢布买来的。

    “我来是为了谈一件事情,……”他开口说。“常言说得好:事先谈妥,比钱还宝贵。米舒特卡我是不放的。……”“哪个米舒特卡?”格罗霍尔斯基问。

    “我的儿子。”

    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互相看一眼。丽扎的眼睛睁圆,脸蛋涨红,嘴唇颤抖。……“好吧,”她说。

    她想起米舒特卡的暖和的小床。要那孩子不睡暖和的小床而睡到旅馆里冰凉的长沙发上来,那未免残忍,于是她同意了。

    “将来我要跟他见面,”她说。

    布格罗夫鞠躬,走出去,神采焕发地跑下楼去,一路上在空中挥舞昂贵的手杖。

    “回家去!”他对出租马车的车夫说。“明天早晨五点钟我要出门。……那时候你把车赶来。要是我睡熟了,你就叫醒我。我要出城去。……”

    「注释」

    ①意谓“有他这种遭遇的人多的是”。

    ②即教堂里的圣坛,指俄国人在教堂里举行婚礼时在圣坛前宣誓相爱不渝。

    ③在俄国,杀人犯通常被判流放西伯利亚,并服苦役。

    ④这是正名,丽扎是爱称。

    ⑤布格罗夫的名字和父名。上文的万尼亚系伊凡的爱称。

    ⑥一种因风吹而鸣响的乐器。

    二

    那是八月里一个天气晴和的傍晚。太阳嵌在金黄而又带点紫红的背景上,悬在西方地平线上空,准备落到遥远的山冈后面去。各处园子里那些或浓或淡的树荫已经消失,空气变得潮湿,可是树梢上仍然闪着金光。……天气温暖。不久以前刚下过一场雨,使得本来就新鲜、清澈、芬芳的空气越发新鲜了。

    我所描写的不是京城里的八月,那儿总是烟雾迷朦,阴雨连绵,天色阴暗,到傍晚天气就转凉,潮湿得不得了。上帝不许!我所描写的不是我们北方严酷的八月。我请求读者诸君把思想转到克里米亚靠近费奥多西亚的海岸上,我的人物的别墅就在那里。那别墅漂亮而干净,四周围绕着花卉和剪得整齐的灌木。别墅后边,相距大约一百步远,有个果树园,葱葱茏茏,别墅住客们常在那里散步。……格罗霍尔斯基为这所别墅付出很高的租金,一年大概一千卢布。……别墅不值这么多租金,不过倒挺漂亮。……房屋高而秀丽,配上薄的墙壁和很细的栏杆,显得纤弱而娇贵,再加上房子涂成浅蓝色,四面挂着窗帘、门帘、帷幔,这就象俊俏、娇弱的千金小姐了。

    在上述那个傍晚,格罗霍尔斯基和丽扎在别墅的阳台上坐着。格罗霍尔斯基在看《新时报》①,端着带把的绿色杯子喝牛奶。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盛满矿泉水的虹吸瓶。格罗霍尔斯基认为他肺部害炎症,就听从德米特利耶夫医师的劝告,不断地吃大量的葡萄、牛奶和矿泉水。丽扎坐在离桌子很远的软圈椅上。她把胳膊肘撑在栏杆上,用小拳头支着小脸,瞅着vis-à-vis别墅。……阳光映在对面别墅的窗子上。

    ……起了火一般的窗玻璃,把耀眼的光芒投到丽扎眼睛里。

    ……从别墅四周的花圃和稀疏的树木望出去,远处就是海洋,波涛滚滚,颜色发蓝,广阔无垠,点缀着一根根白色船桅。……这一切是那么美!格罗霍尔斯基在读“不相识者”②的小品文,每读完十行就抬起天蓝色眼睛瞅着丽扎的后背。……他的眼睛里仍旧闪着他原先那种热烈、沸腾的爱情。……尽管他自以为害着肺炎,却无限地幸福。……丽扎感到他的眼睛盯住她后背,她在思索米舒特卡的光明前途,心里那么平静,那么舒畅。

    她对于海洋和对面别墅窗玻璃上耀眼的闪光都不大在意,却津津有味地观看一长串大车一辆接一辆地往那所别墅赶去。

    那车队满载着家具和各式各样的家庭用品。丽扎看见别墅的栅栏门和大玻璃门都开了,看见赶车人在家具周围走动,不断相骂。从玻璃门里搬进去的,有巨大的圈椅,有蒙着深紫色丝绒的长沙发,有供大厅、客厅、饭厅用的桌子,有大双人床,有儿童床。……他们还搬进去一个又大又重的东西,用蒲席包着。……“那是钢琴,”丽扎暗想,她的心跳起来。

    她有很久没听过钢琴声了,她是极其喜欢这种乐声的。他们的别墅里却一样乐器也没有。她和格罗霍尔斯基仅仅是心灵上的音乐家而已。

    在钢琴之后,还搬进去许多箱子和包裹,上面写着“小心轻放”字样。

    那是些装着镜子和盘盏的箱子。他们把一辆富丽堂皇的四轮马车运进大门,又把两匹天鹅般的白马牵进去。

    “我的上帝!多么阔绰呀!”丽扎暗想,同时记起格罗霍尔斯基怎样花一百卢布为她买一匹年老的矮马,他是既不喜欢骑马出游,也不喜欢马匹的。在她看来,同这些天鹅般的骏马相比,她的矮马活象臭虫。格罗霍尔斯基深怕丽扎骑马跑得太快,就故意给她买一匹劣马。

    “多么阔绰啊!”丽扎瞧着吵闹的赶车人,一面想,一面小声说。

    太阳已经藏到山冈后面去了,空气不象原先那样清澈和干燥,可是他们仍旧在搬运家具。最后,天色大黑,格罗霍尔斯基不能再读报,然而丽扎仍旧往那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要不要点灯?”格罗霍尔斯基问,深怕牛奶里掉进苍蝇,在黑暗中被他吞下肚去。“丽扎!要点灯吗?我们就在黑地里坐着,我的天使?”

    丽扎没回答。一辆轻便的双轮马车来到对面别墅的大门前,引起她的注意。……拉马车的小马多么可爱!中等身量,个头不大,气派优雅。……马车上坐着一个先生,戴着高礼帽。一个孩子,大约三岁,大概是个小男孩,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小手。……他摇着小手,高兴得叫起来。……丽扎忽然发出一声尖叫,站起来,整个身子往前探出去。

    “你怎么了?”格罗霍尔斯基问。……

    “没什么。……我随便叫一声。……好象……”那个高身量、宽肩膀、戴高礼帽的先生从马车上下来,抱起男孩,三步并作两步,兴高采烈地往玻璃门那边跑去。

    玻璃门哗啷一声开了,他就消失在别墅幽暗的房间里了。

    两个仆人跑到轻便马车跟前,恭恭敬敬地把马牵进大门。

    不久,对面别墅里就点亮灯火,响起杯盘刀叉的声音。戴高礼帽的先生坐下来吃晚饭了,根据盘盏的不停的响声来判断,晚饭吃了很久。丽扎觉得仿佛闻到鸡汤和烤鸭的气味似的。晚饭后,别墅里传来钢琴杂乱的弹奏声。大概戴高礼帽的先生想给孩子解闷,就随他在钢琴上乱弹。

    格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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