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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小说网 www.74xs.org,契诃夫1880-1884年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迟迟未开的花献给尼·伊·柯罗包夫

    契诃夫

    一

    事情发生在秋天一个阴暗的“下午”,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里。

    年老的公爵夫人和玛鲁霞公爵小姐,在年轻的公爵房间里站着,绞着手指头,恳求他。她们提起基督和上帝,提起荣誉,提起父亲的遗骸,三番四次地恳求他,只有遭遇不幸和哭哭啼啼的文人才会这样苦求不已。

    公爵夫人站在他面前不动,一味哭泣。

    她老泪纵横,滔滔不绝地讲着,打断玛鲁霞的每句话,时而责难公爵,说出些刻薄的以至辱骂的话,时而对他爱抚备至,时而提出各种要求。……她千百次提到商人富罗夫怎样逼他们还债,提到去世的父亲的骸骨如今怎样在棺材里翻腾,等等。她甚至还提到托波尔科夫医师。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一家人总是对托波尔科夫医师看不上眼。他父亲是农奴,就是去世的公爵的跟班森卡。医师的舅舅尼基佛尔至今还是叶果鲁希卡公爵的就班。托波尔科夫医师本人,幼年间也因为没擦干净公爵家的刀叉、靴子和茶炊而让他们打过后脑勺。可是现在,嘿,这岂不荒唐?他竟然成了大名鼎鼎的青年医师,生活得跟老爷一样,住在大得不得了的房子里,出门就坐双套马的马车,仿佛故意要叫普利克隆斯基家的人“难堪”似的,因为他们出门却要步行,遇到雇马车总要讲很久的价钱。

    “他受到一切人的尊敬,”公爵夫人说,哭哭啼啼,没擦掉眼泪,“大家都喜爱他。他家财豪富,相貌漂亮,到处受到款待。……他就是你旧日的仆人,尼基佛尔的外甥!说起来真是丢人!那么这是因为什么缘故呢?就因为他品行端正,不灌酒,不同坏人来往。……他从早到晚工作。……可是你呢?

    我的上帝,主啊!“

    公爵小姐玛鲁霞是个二十岁光景的姑娘,相貌俊俏,如同英国长篇小说里的女主人公一样,生着好看的亚麻色鬈发,眼睛又大又聪明,颜色象南方的天空。她也费不少的力气恳求她哥哥叶果鲁希卡。

    她跟她母亲抢着讲话。她吻她哥哥刚硬的唇髭,却闻到酸臭的酒气。她摩挲着他的秃顶和脸颊,依偎着他,就象是受了惊吓的小狗。她所说的全是温柔体贴的话。公爵小姐不忍心对她哥哥说出一句哪怕是近似挖苦的话。她那么热爱哥哥!依照她的看法,她那沉湎于酒色的哥哥,退伍的骠骑兵叶果鲁希卡公爵,是最高真理的表达者,最高美德的模范!她相信,而且死心塌地相信,这个醉醺醺的糊涂虫有一颗神话中的仙女都会羡慕的心。她把他看做不得志的人,不为人所理解,也不为人所赏识。她几乎带着欣赏的心情原谅他酗酒的放荡生活。可不是!叶果鲁希卡早已说得她相信他是因为痛苦才灌酒的,他用葡萄酒和白酒浇灭燃烧他心灵的绝望的爱情,他之所以投入淫荡的少女的怀抱是为了竭力要从他骠骑兵的头脑里把她那优美的形象挤出去。玛鲁霞也罢,一般女人也罢,哪一个不认为爱情是使一切可以得到原谅因而无比正当的理由呢?哪一个不是这样呢?

    “乔治!”玛鲁霞说,依偎着他,吻他干瘦而鼻子发红的脸。“你借酒浇愁,这是实在的。……不过,既是这样,那你就忘掉你的痛苦吧!难道一切不幸的人都得喝酒?你忍耐一下,拿出勇气来,克制自己吧!做个英雄好汉!有你这样的才智,有你这样正直而充满热爱的心灵,就经得住命运的打击!啊!你们这些不得志的人,都是这么脆弱!……”这时候,玛鲁霞想起了屠格涅夫的罗亭①(请原谅她吧,读者诸君),就开始对叶果鲁希卡议论这个人物。

    叶果鲁希卡公爵躺在床上,他那对发红的、细小的眼睛瞧着天花板。他头脑里有点乱哄哄,不过肠胃里倒有一种愉快的饱足感觉。他刚刚吃过中饭,喝下一瓶红葡萄酒,现在吸着三戈比一支的雪茄,正在纳福。他那昏沉的头脑和痛苦的心灵里聚集着极其杂乱的思想和感情。他觉得对不起哭泣的母亲和妹妹,同时又恨不得把她们赶出房外去才好:她们妨碍他睡一忽儿,打一打呼噜。他心里有气,因为她们竟敢964契诃夫小说全集——1①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罗亭》中的男主人公,一个“语言的巨人和行动的侏儒”的典型。

    教训他,同时他的(大概很小的)良心装着小小的痛苦,在折磨他。他愚蠢,然而还没有愚蠢到不能理解普利克隆斯基家确实在败落,而且这或多或少是由他造成的。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恳求很久。客厅里已经点起灯火,有个女客来了,她们却仍旧在恳求。最后,叶果鲁希卡由于躺着却不能睡觉而感到腻烦了。他伸个懒腰,骨节咯吱咯吱地响,说:“行,我改过就是!”

    “这话是真心诚意的?”

    “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

    他的母亲和妹妹抓住他的手,逼着他再一次对上帝起誓,凭人格起誓。叶果鲁希卡就再一次对上帝起誓,凭人格起誓,说要是他再不停止这种不规矩的生活,就让天雷当场劈死他。

    公爵夫人逼着他吻圣像。他果然吻圣像,同时在胸前画三次十字。一句话,他起的誓再地道也没有了。

    “我们相信你!”公爵夫人和玛鲁霞说着,扑过去拥抱叶果鲁希卡。她们都相信他。是啊,最真诚的话语,极重的誓言,对圣像的亲吻,所有这些加在一起,怎能叫人不相信呢?

    再者,凡是有热爱的地方,也就有盲目的信心。她们象是复活了,两个人眉开眼笑,如同犹太教人庆祝耶路撒冷复兴那样庆祝叶果鲁希卡的新生。她们把客人送走后,在墙角坐下,小声谈论她们的叶果鲁希卡会怎样改过自新,怎样过新的生活。……她们断定叶果鲁希卡会大有发展,不久就会改善他家的局面,那她们就不必再忍受极端的贫困,这种贫困好比讨厌的鲁比肯河②,凡是荡尽家财的人都得渡过。她们甚至断定叶果鲁希卡一定会娶个又富足又美丽的女人。他那么英俊,聪明,门第又那么高贵,天下未必会有一个女人胆敢不爱他!

    最后,公爵夫人还讲了讲他祖先的身世,认为叶果鲁希卡很快就会开始步他们的后尘。普利克隆斯基的祖父是公使,会说欧洲各国语言,他父亲是极其著名的军团的司令官,那么儿子将来会做……将来会做……他会做什么呢?

    “您一定会看见他将来成为大人物!”公爵小姐断定说。

    “您一定会看见的!”

    她们在床上睡下后,又说起美好的前途,讲了很久。等到她们睡熟,就做许多极其迷人的梦。她们在睡乡中幸福得不住微笑,梦景太美了。那些梦大概是命运用来补偿她们第二天经历到的恐怖的。命运并不永远吝啬,有的时候甚至还肯预先付给你一点代价呢。

    大约深夜三点钟,恰好公爵夫人梦见她的bébé穿着光彩夺目的将军服装,玛鲁霞正在梦中为她那发表精彩演说的哥哥鼓掌,不料一辆普通的出租马车来到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门口。马车里坐着花卉饭店的仆役,怀里抱着醉得象死人一样的叶果鲁希卡公爵的高贵身体。叶果鲁希卡已经完全人事不知,在“炸房”③的怀抱里摇来晃去,犹如刚刚宰完、正送进厨房里去的鹅。马车夫从赶车座位上跳下来,在大门口拉响门铃。尼基佛尔和厨师走出来,付完车钱,把烂醉如泥的174契诃夫小说全集——1②意大利的河名。古罗马恺撒曾不顾禁令,越过这条河而引起内战。

    ③醉汉舌头不灵便,把“茶房”说成了“炸房”。

    身体抬上楼去。年老的尼基佛尔既不惊讶,也不害怕,用他干惯这种事的手给那不动的身体脱掉衣服,把它放到羽毛褥子中央,盖上被子。仆人们一句话都没说。他们早已看惯主人变成一种必须抬上来、脱掉衣服、盖上被子的东西,因此毫不惊讶,也毫不害怕。对他们来说,醉醺醺的叶果鲁希卡已经是常规了。

    第二天早晨,大家都吓坏了。

    大约十一点钟光景,公爵夫人和玛鲁霞正在喝咖啡,尼基佛尔走进饭厅里来,报告她们说叶果鲁希卡公爵情形不妙。

    “公爵多半要死了!”尼基佛尔说。“请您去看一看吧!”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的脸顿时白得象亚麻布一样。公爵夫人的嘴里掉出一小块饼干。玛鲁霞碰翻咖啡杯,两只手抓住胸口的衣服,她胸膛里那颗心受到出其不意的打击,惊慌不安,怦怦地跳起来。

    “公爵是晚上三点钟喝醉酒回到家里来的,”尼基佛尔用发抖的声音报告说。“跟往常一样。……喏,可是现在,上帝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不住地翻身,嘴里哼哼唧唧的。

    ……“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互相抓住,一齐跑到叶果鲁希卡的寝室里去。

    叶果鲁希卡脸色白里发青,头发蓬松,面容极其憔悴,在很厚的鸭绒被子里躺着,呼呼地喘气,身子发抖,翻来复去。

    他的头和手一刻也不安静,老是在动,不住颤抖。他胸中冒出一声声的呻吟。他的唇髭上挂着一小块红东西,大概是血。

    要是玛鲁霞弯下身去凑近他的脸,就会看见他的上嘴唇有个小小的伤口,上颚缺了两颗门牙。他周身冒出热气和酒气。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跪下去,放声痛哭。

    “他要是死了,那就要怪我们!”玛鲁霞说着,捧住自己的头。“我们昨天不住责备他,伤了他的心,于是……他受不住了!他的灵魂脆弱得很!这怪我们不对,妈妈!”

    她俩一面感到负疚,一面睁大眼睛,浑身发抖,互相偎紧。人只有眼见头顶上的天花板随着希里哗啦的声音和喀嚓的一响,马上就塌下来,兜头盖脑地把自己砸得粉碎,才会这样发抖,这样互相偎紧。

    厨师灵机一动,跑出去请医师。医师伊凡·阿多尔佛维奇来了。他是个矮小的人,周身似乎只有一块很大的秃顶、一对愚蠢的和猪一般小的眼睛以及一个滚圆的小肚子。她们见到他都高兴,就象见到亲爹一样。他闻了闻叶果鲁希卡寝室里的空气,摸了摸脉搏,深深地叹口气,皱起眉头。

    “您不用担心,夫人!”他用恳求的口气对公爵夫人说。

    “我不知道对不对,可是,按我的看法,夫人,我认为您的儿子不是处在很大的所谓危险之中。……不要紧的!”

    可是他对玛鲁霞说的就截然不同了:

    “我不知道对不对,公爵小姐,可是,按我的看法,……各人是有各人的看法的,公爵小姐。按我的看法,公爵……哼!……就象日耳曼人说的那样,……④。……不过呢,一切都要看……都要看所谓的转变期。”

    “他有危险吗?”玛鲁霞小声问。

    伊凡·阿多尔佛维奇皱起额头,开始说明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她们给他三卢布。他道过谢,很不好意思,咳嗽几声,走掉了。

    公爵夫人和玛鲁霞清醒过来后,决定派人去请有名的医师。有名的医师收费很贵,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亲人的性命总比金钱贵重埃厨师就跑出去请托波尔科夫。他在医师家里,不消说,没有找到医师。他只得留下一张字条。托波尔科夫没有很快地应邀而来。她们心里发紧,神魂不定地等一天,又等整整一夜,再等了一个上午。……她们甚至打算派人去另外请医师。她们决定等托波尔科夫来了,就骂他“大老粗”,而且要当着他的面骂他,叫他下次再也不敢害得人家这么久等。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里的人尽管发愁,却从心底里愤愤不平。最后,到第二天下午两点钟,才有一辆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来到他们家的大门口。尼基佛尔赶紧踩着碎步往房门口走去,过几秒钟,极其恭敬地从他外甥的肩头脱下厚呢大衣。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表示他来了,然后对谁也没点头,照直往病人的房间走去。他穿过大厅、客厅、饭厅,对任何人也没看一眼,气度庄严,如同将军一样,脚上穿着亮晃晃的皮靴,踩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闹得整个房子都能听见。他那魁梧的身材引起人们的尊敬。他稳重,庄严,仪表堂堂,五官极其端正,仿佛是用象牙雕出来的。他那副金丝眼镜和极其严肃呆板的面容,越发衬托出他高傲的气概。论出身,他是平民,然而在他身上,除了颇为发达的肌肉以外,平民的特点几乎什么也没剩下。一切都是老爷的气派,甚至是绅士的气派。他的脸绯红,漂亮,而且,如果可以相信他的病人们的看法,甚至漂亮极了。他的脖子白得象女人一样。

    他的头发象丝线那么柔软、好看,不过,可惜剪得太短。要是托波尔科夫注重仪表,他就不会把头发剪短,而会留长,让它卷曲着,垂到他的领口上。他的脸漂亮,然而神情过于冷淡,过于严肃,反而不招人喜欢。那张脸又冷淡,又严肃,又呆板,除了终日繁忙所造成的极度疲劳以外,什么表情也没有。

    玛鲁霞迎着托波尔科夫走过去,在他面前绞着手,开始求他帮忙。以前她从来也没有求过任何人帮忙。

    “您救救他,大夫!”她说着,抬起大眼睛来瞧着他。“我求求您!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您身上了!”

    托波尔科夫绕过玛鲁霞,向叶果鲁希卡那边走去。

    “打开通气窗!”他一走进病人的房间就命令道。“为什么不打开通气窗?叫人怎么呼吸呢?”

    公爵夫人、玛鲁霞和尼基佛尔赶紧跑到窗子和火炉那边去。窗子上已经安上双层窗,通气窗没有了⑤。炉子没有生火。

    “没有通气窗,”公爵夫人胆怯地说。

    “奇怪。……嗯。……在这种条件下怎么能医病!我医不了!”

    托波尔科夫略微提高嗓音,接着说:

    “把他抬到大厅里去!那儿不这样闷。叫人来!”

    尼基佛尔赶紧扑到床跟前去,在床头那边站祝公爵夫574契诃夫小说全集——1⑤俄国的窗子,到冬天在窗外再安上一层窗子,借以避寒。原有的窗上有一个小小的通气窗可以推开通风,后加的窗上没有通气窗。

    人涨红脸,因为她家里除了尼基佛尔、一个厨师、一个半瞎的女仆以外,再也没有别的仆人。她就亲自跑过去抬床。玛鲁霞也抓住床,用尽气力把它抬起来。一个年迈的老人和两个弱女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把床抬起来,搬出去。他们一边抬,一边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跌跌撞撞,深怕把床打翻。公爵夫人的连衣裙的肩部裂开,她觉得肚子里似乎有个什么东西脱了节,在掉下去。玛鲁霞头晕目眩,两条胳膊痛得厉害。

    叶果鲁希卡好重啊!可是他,医学博士托波尔科夫,却庄严地跟在床后面走,生气地皱起眉头,怪这些小事占用了他的时间。他连手指头都没动一下去帮助那些女人!简直是畜生!

    ……

    他们把床放在钢琴旁边。托波尔科夫撩开被子,一面向公爵夫人问话,一面动手给翻来复去的叶果鲁希卡脱掉衣服。

    不出一秒钟,他的衬衫就脱下来了。

    “您说得短一点,劳驾!这些话跟病情不相干!”托波尔科夫听着公爵夫人讲话,咬清字音说。“没事的人可以出去!”

    他用小锤子敲一阵叶果鲁希卡的胸部,然后把病人翻个身,脸朝下,又敲一阵。他听诊的时候呼呼地喘气(医师们听诊总要喘气),断定这是单纯的酒狂症。

    “不妨给他穿上治热病用的紧身衣,”他用平稳清楚的声调说出每个字。

    他另外又叮嘱一些话,然后写好处方,很快地往房门口走去。他写处方的时候,顺便问起叶果鲁希卡的姓。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公爵夫人说。

    “普利克隆斯基?”托波尔科夫反问道。

    “你怎么这样快就忘记了你旧日的……地主的姓!”公爵夫人暗想。

    公爵夫人没敢想“旧日的……主人”,这个旧日的农奴的气派太威严了!

    在前厅里,她走到他跟前,心里发紧,问道:“大夫,他有危险吗?”

    “我想没有危险。”

    “按您的看法,他会复原吗?”

    “我想会,”医师冷冷地答道,稍微点一下头,就走下楼去找他的马车,那辆马车也是又稳重又庄严,不下于他本人。

    医师走后,公爵夫人和玛鲁霞经过一昼夜的疲劳后第一次舒畅地叹口气。名医托波尔科夫让她们觉得有希望了。

    “他多么仔细,多么可爱!”公爵夫人说,心里暗暗为世界上一切医师祝福。孩子有了病,母亲总喜爱医学,相信医学!

    “这个老爷可真神气啊!”尼基佛尔说。很久以来,他在主人家里除了见到叶果鲁希卡的朋友,那些浪子和酒徒以外,再也没见过另外的人。这个老头子做梦都没想到神气的老爷不是外人,就是从前那个肮里肮脏的孩子柯尔卡,那时候他不止一次揪住孩子的腿,把他从运水车上拉下来,饱打一顿呢。

    公爵夫人一直瞒住他,没有说出他的外甥做了医师。

    傍晚,太阳落下去后,由于忧愁和疲劳而四肢无力的玛鲁霞,突然猛烈地打冷战。这场冷战把她推倒在床上,紧跟着她就发高烧,肋部痛。她通宵说梦话,呻吟道:“我要死了,妈妈!”

    第二天早晨九点多钟,托波尔科夫来了,这回不是给一个人而是给两个人看病:叶果鲁希卡公爵和玛鲁霞。他发现玛鲁霞得了肺炎。

    普利克隆斯基公爵家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肉眼看不见然而可怕的死神,在两张床的床头上忽隐忽现,随时威胁着年老的公爵夫人,要夺去她的两个孩子。公爵夫人急得没了魂。

    “我不知道!”托波尔科夫对她说。“我不知道,我不是预言家。要过几天才能看清楚。”

    他说这些话的口气干巴巴,冷冰冰,伤了不幸的老太婆的心。至少也该说一句有希望的话啊!仿佛要增添她的不幸似的,托波尔科夫几乎没有为病人开什么药,光是忙于敲打,听诊,责难,嫌这儿的空气不洁净,嫌压布放的不是地方,不是时候。老太婆却认为所有这些新近时兴的玩意儿都是毫无用处的空忙。她日夜不断地从这张床旁边走到那张床旁边,忘掉世上的一切,只顾发誓许愿,祈祷上帝。

    她认为热病和肺炎是最容易致人死命的疾玻等到玛鲁霞痰中见血,她以为公爵小姐已经到了“肺结核末期”,就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

    不料,公爵小姐在得病的第七天,竟然微微一笑,说道:“我好了!”

    您可以想象,公爵夫人是多么高兴啊!

    连叶果鲁希卡也在第七天醒过来了。公爵夫人见到来这里看病的托波尔科夫,就走过去,好象见到天神似的不住祈祷着,幸福得又是哭又是笑,说:“我感激您,大夫,救活了我的孩子。谢谢您!”

    “什么?”

    “我对您感激不尽!您救活了我的孩子!”

    “可是……现在都第七天了!我本来料着五天就会好的。

    不过,反正也一样。早晨和傍晚给她吃这药粉。压布继续要用。这条厚被子可以换一条薄点的。给您的儿子喝点带酸味的饮料。明天傍晚我再来。“

    这位名医就点一点头,迈开平稳的将军步伐,往楼梯口走去。

    「注释」

    ①俄国作家屠格涅夫的中篇小说《罗亭》中的男主人公,一个"语言的巨人和行动的侏儒"的典型。

    ①意大利的河名。古罗马恺撒曾不顾禁令,越过这条河而引起内战。

    ③醉汉舌头不灵便,把"茶房"说成了"炸房".

    ④德语:病势沉重。

    ⑤俄国的窗子,到冬天在窗外再安上一层窗子,借以避寒。原有的窗上有一个小小的通气窗可以推开通风,后加的窗上没有通气窗。

    二

    ‘白昼明亮而清澈,略有寒意。这是秋季的白昼,遇上这样的日子,人们往往甘心忍受寒冷,忍受潮湿,忍受沉重的套鞋。空气明净极了,就连停在最高的钟楼上一只寒鸦的嘴都可以看清楚。空气里浸透秋天的气息。您走到大街上,您的脸上就会泛起一大片健康的红晕,类似上等的克里米亚苹果。黄色的枯叶早已凋落,遭到人们践踏,有耐性地等着头一场大雪。太阳光芒四射,照得枯叶黄澄澄的,象是一枚枚金币。大自然安稳温顺地睡熟,没有风,没有声音。它静止不动,默默无声,仿佛经过春天和夏天感到筋疲力尽,如今在温暖而爱抚的阳光下纳福。您瞧着这种正在开始的安宁气氛,您自己就也想心平气和地安定下来。……正是在这样一个白昼,玛鲁霞和叶果鲁希卡坐在窗前,最后一次等候托波尔科夫来临。温暖而爱抚的阳光也射进普利克隆斯基家的窗子里来,在地毯上、椅子上、钢琴上闪亮。一切东西都浸沉在这种亮光里。玛鲁霞和叶果鲁希卡从窗口瞧着街上,庆幸他们痊愈了。病愈的人,特别是如果年轻,总是感到很幸福。一般健康的人是不会感到和理解健康的,他们却感到了,理解了。健康就是自由,那么除了被解放的奴隶以外,谁还能领略自由的快乐?玛鲁霞和叶果鲁希卡每分钟都感到自己是被解放的奴隶。他们多么畅快啊!他们想呼吸,想看窗外,想活动,一句话,想生活。所有这些愿望,每秒钟都在实现。逼债的富罗夫、毁谤、叶果鲁希卡的行为、贫穷……一概都忘在脑后。只有那些愉快的、不搅乱人心的事情才没忘却,例如好天气、最近要开的舞会、好心的妈妈和……医师。玛鲁霞有说有笑,一刻也不停嘴。主要的话题就是他们一直在等待的医师。

    “了不起的人,万能的人!”她说。“他多么神通广大啊!

    你来评断一下,乔治,这是多么崇高的事业:同自然界斗争而且战胜它!“

    她说个不停,每说完一句夸张而又诚恳的话,总是用手和眼睛表现出一个大惊叹号。

    叶果鲁希卡听妹妹讲那些热情洋溢的话,眫巴着小眼睛,随声附和。他自己也尊敬托波尔科夫严厉的容貌,相信他的痊愈完全归功于他。妈妈坐在一旁,眉开眼笑,心花怒放,分享孩子们的快乐。

    她喜欢托波尔科夫,不仅是因为他有医病的本领,还因为她在医师脸上看出一种“奋发有为”的神采。

    不知什么缘故,老年人都非常喜欢这种“奋发有为”。

    “可惜的只是他……他出身那么低贱,”公爵夫人胆怯地瞥一眼女儿,说。“而且他的行业……也不大干净。他老得翻弄各式各样的脏东西。……呸!”

    公爵小姐脸红起来,坐到另一把圈椅上去,离她母亲远点。叶果鲁希卡也扭动身子。

    他受不了贵族的傲气和妄自尊大。

    贫穷能给任何人上课!他已经不止一次亲身经历过比他富有的人对他摆架子了。

    “如今这个年月,①,”他说,轻蔑地耸一耸肩膀,“谁肩膀上长着个脑袋,裤子上有个大口袋,谁就是好出身。

    谁在该长脑袋的地方长了个屁股,该有口袋的地方只有肥皂泡,谁就……等于零,事情就是这样!“

    叶果鲁希卡说这些话是在学舌。这些话,他是两个月前从一个宗款学校学生那儿听来的,他在台球房里跟那个学生打过架。

    “我情愿拿我的公爵头衔去换他的脑袋和口袋,”叶果鲁希卡补充道。

    玛鲁霞抬起充满感激的眼睛瞧着她哥哥。

    “我有很多话想跟您说,妈妈,可是您不懂,”她说,叹口气。“谁也没法改变您的想法。……很可惜!”

    公爵夫人由于守旧思想当场被人揭穿而觉得难为情,就开始分辩。

    “不过,在彼得堡我认识过一个大夫,是个男爵,”她说。

    “对,对。……在国外也有这样的大夫。……这是实在的。……教育可是大有用处的。……嗯,对了。……”十二点多钟,托波尔科夫来了。他仍然象头一次那样走进来:气度庄严,对任何人也不看一眼。

    “不要服用含酒精的饮料,要尽可能避免饮酒过量,”他放下帽子,转过身来对叶果鲁希卡说。“要注意肝脏。您的肝已经肿大不少。这种肿大应当完全归因于服用那些饮料。要喝我开的药水。”

    他回过身来对着玛鲁霞,也向她提出几个最后的忠告。

    玛鲁霞专心地听着,仿佛听有趣的故事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瞧着那个有学问的人的眼睛。

    “怎么样?我想,您听明白了吧?”托波尔科夫问她。

    “哦,听明白了!.”

    这次来访持续整整四分钟。

    托波尔科夫咳嗽一声,拿起帽子,点点头。玛鲁霞和叶果鲁希卡都把眼睛移到母亲身上。玛鲁霞甚至脸红了。

    公爵夫人象鸭子似的摇摆着身子,走到医师跟前,涨红脸,把她的手别扭地塞到他白皙的拳头里。

    “请容许我向您道谢!”她说。

    叶果鲁希卡和玛鲁霞低下眼睛。托波尔科夫把拳头举到眼镜跟前,瞧着一卷钞票。他毫不忸怩,也不低下眼睛,却把一根手指头塞进嘴里,蘸点唾沫,几乎不出声地数起钞票来。他一共数了十二张二十五卢布钞票。怪不得尼基佛尔昨天拿着她的镯子和耳环在外边奔走!托波尔科夫的脸上掠过一小块明亮的云,类似人们在圣徒头上所画的光晕。他的嘴微微嘻开,露出笑意。看来,他对这笔报酬很满意。他数完钱,把它放进口袋里,又点一下头,回转身往房门口走去。

    公爵夫人、玛鲁霞和叶果鲁希卡定睛瞧着医师的后背,三个人一齐感到他们的心缩紧了。他们的眼睛里闪着美好的感情:这个人要走了,再也不来了,他们却已经习惯了他平稳的步伐、清楚的声调和严肃的脸相。母亲的头脑里闪过一个小小的主意。她忽然有意对这个木石般的人亲热一下。

    “他是个孤儿,可怜呀,”她暗想。“他孤孤单单。”

    “大夫,”她用老太婆的柔和声调说。

    医师回过头来看一眼。

    “什么事?”

    “您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好吗?您不要客气!”

    托波尔科夫皱起额头,慢腾腾地从口袋里取出怀表来。他看看怀表,略为沉吟一下,说:“我喝茶。”

    “请坐,劳驾!就坐在这儿吧!”

    托波尔科夫放下帽子,坐下来。他直挺挺地坐在那儿,象是人体模型,弯着膝盖,挺起胸膛,直着脖子。公爵夫人和玛鲁霞忙碌起来。玛鲁霞睁大眼睛,露出操心的眼神,仿佛人家对她提出一个难于解答的问题似的。尼基佛尔穿着黑色旧礼服,戴着灰色手套,在各处房间里跑来跑去。房子里到处传遍茶具的响声,茶匙玎玎玸煫s煹叵臁2恢裁丛倒剩*果鲁希卡被人暂时从大厅里叫出去,而且是悄悄地、秘密地叫出去的。

    托波尔科夫等着送茶来,坐了大约十分钟。他坐在那儿,瞧着钢琴的踏板,四肢完全不动,也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最后客厅的房门开了。满面春风的尼基佛尔走进来,手里端着大托盘。托盘上放两个大玻璃杯,外面套着银茶托:一杯茶是端给医师的,另一杯是端给叶果鲁希卡的。两杯茶周围,遵照严格的对称款式,放着鲜奶油壶和煮开的奶油壶,另外有糖缸以及夹糖的夹子,一杯柠檬以及小叉子和饼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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